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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分开的那天我记不大清了。只记得四周都是人。
我们回去的时候我甩开他的手，他明明在发火，手却冰凉。
听心姐姐，孙悟空，猪八戒，梅山兄弟，不管是谁，他们看上去反正都一个样儿。
听心姐姐对我说：“我们回西海吧。”
很久之后我答道，“那当然，我不喜欢灌江口，从来都不喜欢。”
她细细盯着我。
从此我发现在他们脸上都有同样的表情。
好奇呢？还是同情呢？还是嘲笑呢？可他们为什么要同情我啊，同情我这个阴险狠毒的坏女人？
成亲前一天晚上，我正和杨戬吵完架，一头冲进我住的那间房里。
“我不愿奉陪了！我不要嫁给他了！”我快哭了。
但是我还是希望他喜欢我。
一旦我成为他的妻子，就再也没有什么缘故好害怕的了。
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，原先灯火辉煌的那间房间里只点着两只蜡烛。房里暗沉沉的，床旁边点着一支蜡烛，梳妆台上也点着一支。桌上有一瓶酒。这时天已经很晚了，我原本打算倒两杯酒，为我们的幸福，为我们的爱和明天干杯。
那时我还年轻。我的青春是短暂的。
桌上放着粉红色花儿，吃的东西虽然还是味道浓的不得了，比起我在人间吃过的任何东西来可清淡些了，也更合胃口了。
大批大批飞蛾和小甲虫纷纷钻进了房间，飞扑到蜡烛上，烧死了掉在桌上。杨戬把这些虫子扫掉。没有用。又有更多的飞蛾和小甲虫飞来了。
“人间不是个好地方吧？”我说，“因为我有一个嫁给凡人的亲戚是这么告诉我的，她说人有时是冰冷而黑暗的。所以我不要一直生活在人间。”
“好了，”他恼了，回答道，“依我看来，你那美丽的龙宫才不是个好地方呢。”
“可是白玉堂，金拱门，珍珠园，怎会是不好的呢？”
“那么善良的百姓们，以及他们的家人安居乐业，又怎会是不好的呢？”
突然，一只偌大的飞蛾，那么大的个儿，我还当做是鸟呢，一头撞到一支蜡烛上，把火灭了，掉在地上。“真是大个儿。”我说。
“烧得厉害吗？”
“伤倒没怎么伤着，就是撞昏了。”
我把这只美丽的昆虫捡起来放在手绢里，搁在窗边。这虫一动不动，呆了一会儿，在昏暗的月光下我看得见双翅上柔和斑驳的色彩，繁复的图案。我轻轻抖动手绢，这虫就飞走了。
“但愿它太平无事，”我说。
“我们要不要把蜡烛灭了，这虫还会再来的。有月亮就够亮的了。”
月光果然灿烂之极，照得一地都是窗子和外面树木的影子。
我回想起这一切，想起杨戬愤怒的脸色，想着想着，一定是睡着了。
“来，去散散步吧，”潘婶说，“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。”
我们从屋子里一路走到院子里。
“过去六，七，八这三个月里，我都住在这里。我就出去过三回。接着……”我住了口，把手按在头上。
“假如讲的是个伤心事，今晚就别跟我讲了。”
“不是伤心事，”我说，“只是有些事，事过境迁，尽管你忘了是是什么原因，忘了是什么时候，这事还总是忘不了。”
“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天很热。我卧室里的窗子都关着，所以我把窗子打开，因为晚间有微风吹来。是陆风。不是海风。天热得够呛，我睡衣都贴在身上，可我照样睡觉。突然间我醒过来。只见两只特大的老鼠，都像猫那么大，就在窗台上死盯着我。”
“你心里害怕了？”
“我心里并不害怕。怪就怪在这里。我死盯着它们，它们就是不动，也死盯着我。”
“那么，后来怎么样？”
“我翻个身，拉上被单，顿时又睡着了。”
“这就是你要讲的？”
“不是，突然间我又像头一回那样醒过来，虽然老鼠不在了，可是我心里反而非常害怕了。我赶快下床，跑到院子里。我的丈夫躺在屋顶上。”
“那天晚上一轮满月——他对月欣赏了半天，没有浮云追月，所以看上去月亮一动也不动，一直照着他。第二天早上，我就对他发火了。”
“你没告诉他老鼠的事吗？”
“是啊，至今我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呢。可我始终忘不了。”
潘婶好像想说几句宽慰我的话。
“你是不是也这么认为，”我说，“认为他在月光下看得太久了？”
她嘴边凝起一丝笑意，只是眼神却那么落落寡合，凄凉寂寞。
潘婶的身体化成了一阵紫色的烟雾，被莫名的力量聚集在一起。
眉眼，皮肤，黑色盘龙氅，微微仰起的头颅，一举手一投足，连每根发丝都透着盛气凌人的骄傲。
“如今你的性子平和了不少。”
这声音，霸道十足，不怒而威。
关键是，这声音我听过上千年。